2017年4月28日 星期五

美和之鄉。第六章

我醒來,只剩下我一個人在沙灘上,小女孩和哈娜都不見了蹤影,也沒有任何從我們睡覺的地方延伸出去的腳印。
怎麽會這樣?我試著喊叫,但喉嚨劇烈的燒灼感使我發不出聲音,頭也微微的暈眩著,可能昨晚有點著涼,我雙手環抱著身體,試圖摩擦手臂讓自己溫暖些。
昨晚聊的很開心,睡下的時候,月亮都已經高掛在天空。她們到底去哪了?
我走回街道,四處張望,卻沒有發現任何人的蹤影,連小貓和小狗都沒有。
路過警察局,我跨過門前的門檻進去,裡頭也沒有人,在往裡面一點的地方走,辦公桌上散落著一些零嘴,像是有人臨時出去來不及收拾,剛泡好的茶,還緩緩的冒出煙,飄出陣陣的清香。
一陣金屬的敲打聲傳來,像是要吸引我的注意力。
小提琴男被關在拘留室裡,他正盤腿坐著用手銬磨著鐵欄杆。
薇莉妳終於來看我了啊。」他低著頭說。
我回頭查看身後是不是有別的人,沒有,一個人都沒有,他不是在對空氣說話就是在對我說話。
「嗯,你有怎樣嗎?」我說。
再跟他爭辯名字的事,似乎沒用,我也不想有激怒他的可能。
「妳還關心我啊,真是太好了,我有好多話想跟妳說。我知道是我不對,但妳還記得我們相處的時候有多麼美好嗎?那天陽光好大,我在咖啡店裡等妳來,妳一席白色長裙讓我心動。」他像是自言自語的說,頭不斷前後晃動著。
白色長裙?是指哈娜嗎?我十分訝異的看著他,要摀住嘴巴,才能遮住同時發出的驚嘆聲。
但是不可能吧,會穿白色長裙的女人也不只一人。
「你跟薇莉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啊?」我說。
「妳是問我跟妳發生什麼事嗎?」
「嗯。」我不曉得面對他,我還能怎樣爭辯。
「妳的記憶力還真差啊,沒關係,妳忘記的,我都會幫妳記得的。」他從鐵欄杆裡伸出看起來虛弱無力的大手,輕柔的碰了碰我掌心,冰冷的意識從那裡傳達過來,伴隨著若有似無的支離破碎的情誼,一意識到那意料之外的碰觸,我反射性的抽開了手,離開到他能觸碰到的範圍之外,但他似乎沒有察覺到我的手離開,依然半舉著右手維持剛才的姿勢,雙眼裡思緒飄向遠方,望著我所看不見的事物。
「那天我在咖啡廳裡,一如往常的,點了妳最愛喝的臻果可可,杯子裡散發出陣陣濃郁的巧克力香味,伴隨著蒸氣旋繞而上,閉上眼我甚至可以在腦海裡用畫筆勾勒走在我正前方妳的背影,不自覺的就想起妳。」
「然後呢?」
「前門的鈴鐺響了,妳走進來,飄逸的裙擺隨著外頭一陣的風飛舞,垂落在腳踝,陽光透過玻璃窗灑落在妳白皙的肌膚上……」
「夠了,說重點吧,我知道你很喜歡她。」
「接下來」他在這裡停頓一下。
「她在我的面前被別人上了。」他的音調沒有絲毫的抑揚頓挫,像是陳述一個事實。
「什麼!?」我幾乎要尖叫了出來,他說的是真的嗎?
「沒錯,就在咖啡廳裡,突然有好幾個大漢一湧而上,把她壓倒在地。」
「你說的她現在是指薇莉嗎?」他好像沒有聽到我說的話似的,自顧自的說了下去。
「我連聲音都發不出來,真的,一點聲音都無法,雙腿也沒辦法動,只能站在那裡看著,像個傻子一樣。」
「咖啡廳裡面難道都沒有人嗎?」
「只有我和我的幾個好朋友而已,他們想看看我喜歡的女生究竟長的什麼樣,但我猜他們都去廁所了,後來根本沒看到他們的人影。」
「那幾個大漢呢?總不會憑空出現吧?」
「我不知道,等我意會過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出現了,甚至搞不清楚怎麼發生的。」
「那後來呢?」我焦急的問他。
「就像什麼也沒有似的恢復了平靜。」
「恢復了平靜?發生了這麼可怕的事怎麼可能恢復了平靜。」
「事情總是照我們意料之外的發展,下一秒鐘會發生什麼事都無法預測。」他說。但他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眼神透露出某些令人懼怕的狂熱。
「你什麼事都沒做嗎?那薇莉呢?」
「如果說,我能救妳的話,當然就救了,但是,那裡有一種不知名的力量在翻滾攪動著,形成一道障礙,我過不去,妳也過不來,被一片透明無暇的玻璃阻隔,鳥飛越過去的話,恐怕無法看見,只會迎頭撞上,而不知道問題。」他嘴巴一邊歪斜著的笑著。

門口傳來一群人的腳步聲,我躲在某張沙發後面,暫停了和小提琴男的談話,屏住氣息。
「唉……有人又去跳海,真是麻煩。」身穿警察制服的男子說,一邊從口袋裡拿起香煙點火來抽。
「可不是嗎?我早說過那海陰陽怪氣的,讓你拉個封鎖線不要,現在又出事了吧,看你怎麽寫報告。」稍為年長的男子對著一臉稚嫩的男子說。
「我怎麽知道啊。」稚嫩的男子回嘴。
「我看你就寫有連續殺人案,都棄屍在海裡好了。」又是另一個男子開口。
「你們認識那個女孩子是誰嗎?像是外地來的樣子。」
「我說你啊,都什麼時候了還想著女孩子。」
「不是,我是說跳海的那個,總得找家屬吧。」
「也是。」
「不過到底為什麼她為什麼這麼做呢?」
「先看看村子有沒有人認識她吧。」
「好的。」
「而且那個女孩子好像死一陣子的樣子。」
「那片海真的被詛咒了。」
一群男人就這樣談論著剛才的案件,沒有人發現我。我想著那會不會是哈娜,一想到有這個可能我就差點尖叫了出來,腦子像是成群的蜜蜂聚集,亂哄哄的。
但是昨天我們還在一起啊。

「喂,死了是不是很好啊。」小提琴男突然從背後小聲的用氣音說。
「怎麼突然說死的事,這樣什麼事都沒有解決吧。」我也用幾乎第三人聽不見的音調回他。
「可是死了,就不會痛苦了啊。」
「誰說死了不會痛苦啊,我告訴你如果要死沒死成就更痛苦了。」
「妳沒死死看怎麽知道啊,搞不好什麼事都不用煩惱。」
「別說這個了,之後薇莉怎麼樣?」
「之後我們就再也沒碰過面,直到現在。」
「那你怎麼說薇莉一直纏著你呢?」
「我們是沒碰面了沒錯,但妳的靈魂似乎還在跟隨著我,時不時的飄過來屬於妳的香水味,我剛開始還認為這是好事,代表妳惦記著我,但在夜半的夢中,妳像是揮之不去的陰影,存在在黑暗的角落,當我獨自一人時,便會現身。」
「我覺得你還是好好跟她說吧,畢竟當時你什麼都沒有做,是你的不對。」
「妳說是我的不對?」他頭往上抬,驚訝的看著我,彷彿我說的話,像是一道閃電,擊中他的脊髓。
「是啊,況且你也沒有跟她道過歉吧,只是站在那裡看著的話也是共犯的一種,沒辦法動彈什麼的,根本只是藉口。」
「我不是找藉口。」他握緊拳頭,臉色凝重的癟起嘴。
「那她之後去哪了呢?你知道嗎?」
「不知道。」他咬著下嘴唇說。
他撇開頭,轉向角落的位置,拒絕與我說話,身上的衣服與混濁的牆壁混合,化為背景的汙點,他不自主的抽動著,傳出細小的滴答聲。

我想沒有說下去的必要,再這樣下去肯定會引起他們注意,我蹲低身子,輕聲的像貓躡手躡腳,一步一步緩慢的緊貼沙發背後陰影處。
「薇莉,別走。」他伴隨抽泣的聲音說。
「會再見面的。」我說。
有人走過來查看了,我面前有雙沾染沙粒皮鞋,我站起來拔腿就跑,一直跑到喘不過氣才停了下來,已經離了警察局有段距離,很好,沒有人追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被發現,我緩慢的走著調適呼吸,胸口上下劇烈的起浮。

「我不知道小提琴男那樣做究竟對或不對,在他心裡,我成為他的薇莉,但我不是,他走在陰鬱的森林之中,我只能看著,無法為他避開獵人所設的陷阱,唯一能解決的辦法,只能聽取鳥之聲。
如鈴鐺般響徹整片森林的歌聲。」
有個模糊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聲說著,如同風一般圍繞我。

有一輛黑色的轎車開了過來,車子上佈滿被海風鏽蝕的痕跡,蒙上一層厚厚的灰,像是被棄置多年,再次啟動的模樣。
朝向我這面的前車窗搖下來,發出嘈雜的機械聲響。
一個看起來許久沒刮鬍子的男子,頭髮雜亂,他的身上穿的短袖和短褲都濕漉漉的,像是剛跳下水一般。
「我得跟妳談談。」他說。頭轉向到我的方向,撇了一眼,又隨即低頭。
怎麽會有這麼奇怪的人?我在心裡這麼想。
他握住方向盤的手,還微微的抖著。
「給我個機會吧。」他說。
我打開車門在副駕駛座的位置坐了下來,車裡有一股淡淡的煙味,被外面一般販售的芳香劑覆蓋著。
熟悉的煙味,我直覺的想這個人該不會是昇景,還是只是抽相同牌子香煙的人。
收音機的播放著一連串的老歌系列。
沒錯,就是昇景
「說吧,什麼事?」我說,順勢把腳翹了起來。
他從口袋裡拿起煙開始抽,煙霧瀰漫過來,一片白茫茫的籠罩我眼前,使我看不清。
「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不留下來?」他說。
我撥開雲霧。
「到哪裡去是我的自由吧,會不會管太多了,況且你真的在乎我嗎?」
「我真的在乎妳。」
「把這些話留著騙下一個女生比較快。」我咬牙切齒的說。
「妳沒有辦法剝奪我挽回妳的權利。」
「我沒有辦法相信你了。」
「為什麼呢?我並沒有做過對不起妳的事啊。」
「是嗎?有沒有做你自己最清楚,但這跟你有沒有對不起我沒有關係。」
「那跟什麼有關係?」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相信你了。」
「妳有信過我嗎?」
「有的,真的有,只是那樣的話太累了,因為害怕破滅,但滿心期待的感覺。」
「什麼意思?」
「害怕著期待的心情,所以選擇不要期待。」
「我還是不懂。」
「害怕破滅,所以不期待,才不會受傷。我想我也只能解釋到這了。」
「嗯。在那樣的世界裡不會孤單嗎?」
「當然會,說不會是騙人的。」
「不過我怎麽勸妳,妳都會像躲進殼裡的蝸牛,不會出來吧,真的下定決心了嗎?」
「如果有天我再次選擇走出來的時候,你也早已不再門外了吧。」
「是啊,所以說要把握好機會才行,有些事情是不會重來的。」
「好的。」
才談了沒幾句,我像是老了十歲一般,筋疲力盡。
不過老了十歲我也才逼近三十而已。
我打開車門,想要下車。昇景的手卻緊緊抓著我的手腕。
「考慮一下好嗎?」他說。這是他第一次求我某件事。
「沒有什麼好考慮的。」我說。
甩開他的手,我重重的關上車門,往車子將會行進的反方向走去,這裡的道路狹窄到不足以讓一般自小客車迴轉。
再也不想看到他了。我這麼想。
眼角的餘光,我正查看著那台車的動靜。
後座傳來喵喵的聲響,是那隻茶色的小貓,跟我在屋頂看到的一樣。
牠探出頭來,向昇景撒嬌,窩在他的大腿上,發出幸福的呼嚕呼嚕聲。

怎麽會這樣?不是說讓我再考慮嗎?不是說要我信任你嗎?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會變成這樣也不是我願意的啊。
我說了好多傷害你的話,可是能不能不要一走了之。
我體內的猛獸像是被再度喚醒,但牠衝越了柵欄取代我的意識,眼前的世界完全被扭曲,像是隔著一個萬花筒觀看。
快速的旋轉著,而我卻無法控制。
此起彼落的尖叫聲從四方竄起,分不清楚那是來自腦中還是外界的聲音。

那台車像是從沒存在過的消失了,連離去的引擎聲都沒有聽到。

我回到我兒時的床鋪上,四周還有欄杆,正上方掛著我喜愛的玩具,布偶貓咪,青蛙呱呱,小雞黃黃一個都沒有少,還維持鮮豔的顏色,就像剛買回來的新玩具一樣,一切都是個開始。
以我現在的手腳,輕易的就越過柵欄跳躍到地上,躡手躡腳的走向門縫,我看見年輕時的媽媽和爸爸,劍拔弩張,像是兩個猛獸,為著什麼事在吵架一樣,聽不見聲音,但我知道是在為錢的事情,沒有一次不是這樣的。
「親愛的,這一切就像我說的一樣,是個開始。」我對昇景說。
他牽起我的手默默的點點頭,不發一語。
「接下來,你只對我更厭煩而已,你懂嗎?」

他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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