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只剩下我一個人在沙灘上,小女孩和哈娜都不見了蹤影,也沒有任何從我們睡覺的地方延伸出去的腳印。
怎麽會這樣?我試著喊叫,但喉嚨劇烈的燒灼感使我發不出聲音,頭也微微的暈眩著,可能昨晚有點著涼,我雙手環抱著身體,試圖摩擦手臂讓自己溫暖些。
昨晚聊的很開心,睡下的時候,月亮都已經高掛在天空。她們到底去哪了?
我走回街道,四處張望,卻沒有發現任何人的蹤影,連小貓和小狗都沒有。
路過警察局,我跨過門前的門檻進去,裡頭也沒有人,在往裡面一點的地方走,辦公桌上散落著一些零嘴,像是有人臨時出去來不及收拾,剛泡好的茶,還緩緩的冒出煙,飄出陣陣的清香。
一陣金屬的敲打聲傳來,像是要吸引我的注意力。
小提琴男被關在拘留室裡,他正盤腿坐著用手銬磨著鐵欄杆。
「薇莉妳終於來看我了啊。」他低著頭說。
我回頭查看身後是不是有別的人,沒有,一個人都沒有,他不是在對空氣說話就是在對我說話。
「嗯,你有怎樣嗎?」我說。
再跟他爭辯名字的事,似乎沒用,我也不想有激怒他的可能。
「妳還關心我啊,真是太好了,我有好多話想跟妳說。我知道是我不對,但妳還記得我們相處的時候有多麼美好嗎?那天陽光好大,我在咖啡店裡等妳來,妳一席白色長裙讓我心動。」他像是自言自語的說,頭不斷前後晃動著。
白色長裙?是指哈娜嗎?我十分訝異的看著他,要摀住嘴巴,才能遮住同時發出的驚嘆聲。
但是不可能吧,會穿白色長裙的女人也不只一人。
「你跟薇莉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啊?」我說。
「妳是問我跟妳發生什麼事嗎?」
「嗯。」我不曉得面對他,我還能怎樣爭辯。
「妳的記憶力還真差啊,沒關係,妳忘記的,我都會幫妳記得的。」他從鐵欄杆裡伸出看起來虛弱無力的大手,輕柔的碰了碰我掌心,冰冷的意識從那裡傳達過來,伴隨著若有似無的支離破碎的情誼,一意識到那意料之外的碰觸,我反射性的抽開了手,離開到他能觸碰到的範圍之外,但他似乎沒有察覺到我的手離開,依然半舉著右手維持剛才的姿勢,雙眼裡思緒飄向遠方,望著我所看不見的事物。
「那天我在咖啡廳裡,一如往常的,點了妳最愛喝的臻果可可,杯子裡散發出陣陣濃郁的巧克力香味,伴隨著蒸氣旋繞而上,閉上眼我甚至可以在腦海裡用畫筆勾勒走在我正前方妳的背影,不自覺的就想起妳。」
「然後呢?」
「前門的鈴鐺響了,妳走進來,飄逸的裙擺隨著外頭一陣的風飛舞,垂落在腳踝,陽光透過玻璃窗灑落在妳白皙的肌膚上……」
「夠了,說重點吧,我知道你很喜歡她。」
「接下來」他在這裡停頓一下。
「她在我的面前被別人上了。」他的音調沒有絲毫的抑揚頓挫,像是陳述一個事實。
「什麼!?」我幾乎要尖叫了出來,他說的是真的嗎?
「沒錯,就在咖啡廳裡,突然有好幾個大漢一湧而上,把她壓倒在地。」
「你說的她現在是指薇莉嗎?」他好像沒有聽到我說的話似的,自顧自的說了下去。
「我連聲音都發不出來,真的,一點聲音都無法,雙腿也沒辦法動,只能站在那裡看著,像個傻子一樣。」
「咖啡廳裡面難道都沒有人嗎?」
「只有我和我的幾個好朋友而已,他們想看看我喜歡的女生究竟長的什麼樣,但我猜他們都去廁所了,後來根本沒看到他們的人影。」
「那幾個大漢呢?總不會憑空出現吧?」
「我不知道,等我意會過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出現了,甚至搞不清楚怎麼發生的。」
「那後來呢?」我焦急的問他。
「就像什麼也沒有似的恢復了平靜。」
「恢復了平靜?發生了這麼可怕的事怎麼可能恢復了平靜。」
「事情總是照我們意料之外的發展,下一秒鐘會發生什麼事都無法預測。」他說。但他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眼神透露出某些令人懼怕的狂熱。
「你什麼事都沒做嗎?那薇莉呢?」
「如果說,我能救妳的話,當然就救了,但是,那裡有一種不知名的力量在翻滾攪動著,形成一道障礙,我過不去,妳也過不來,被一片透明無暇的玻璃阻隔,鳥飛越過去的話,恐怕無法看見,只會迎頭撞上,而不知道問題。」他嘴巴一邊歪斜著的笑著。
門口傳來一群人的腳步聲,我躲在某張沙發後面,暫停了和小提琴男的談話,屏住氣息。
「唉……有人又去跳海,真是麻煩。」身穿警察制服的男子說,一邊從口袋裡拿起香煙點火來抽。
「可不是嗎?我早說過那海陰陽怪氣的,讓你拉個封鎖線不要,現在又出事了吧,看你怎麽寫報告。」稍為年長的男子對著一臉稚嫩的男子說。
「我怎麽知道啊。」稚嫩的男子回嘴。
「我看你就寫有連續殺人案,都棄屍在海裡好了。」又是另一個男子開口。
「你們認識那個女孩子是誰嗎?像是外地來的樣子。」
「我說你啊,都什麼時候了還想著女孩子。」
「不是,我是說跳海的那個,總得找家屬吧。」
「也是。」
「不過到底為什麼她為什麼這麼做呢?」
「先看看村子有沒有人認識她吧。」
「好的。」
「而且那個女孩子好像死一陣子的樣子。」
「那片海真的被詛咒了。」
一群男人就這樣談論著剛才的案件,沒有人發現我。我想著那會不會是哈娜,一想到有這個可能我就差點尖叫了出來,腦子像是成群的蜜蜂聚集,亂哄哄的。
但是昨天我們還在一起啊。
「喂,死了是不是很好啊。」小提琴男突然從背後小聲的用氣音說。
「怎麼突然說死的事,這樣什麼事都沒有解決吧。」我也用幾乎第三人聽不見的音調回他。
「可是死了,就不會痛苦了啊。」
「誰說死了不會痛苦啊,我告訴你如果要死沒死成就更痛苦了。」
「妳沒死死看怎麽知道啊,搞不好什麼事都不用煩惱。」
「別說這個了,之後薇莉怎麼樣?」
「之後我們就再也沒碰過面,直到現在。」
「那你怎麼說薇莉一直纏著你呢?」
「我們是沒碰面了沒錯,但妳的靈魂似乎還在跟隨著我,時不時的飄過來屬於妳的香水味,我剛開始還認為這是好事,代表妳惦記著我,但在夜半的夢中,妳像是揮之不去的陰影,存在在黑暗的角落,當我獨自一人時,便會現身。」
「我覺得你還是好好跟她說吧,畢竟當時你什麼都沒有做,是你的不對。」
「妳說是我的不對?」他頭往上抬,驚訝的看著我,彷彿我說的話,像是一道閃電,擊中他的脊髓。
「是啊,況且你也沒有跟她道過歉吧,只是站在那裡看著的話也是共犯的一種,沒辦法動彈什麼的,根本只是藉口。」
「我不是找藉口。」他握緊拳頭,臉色凝重的癟起嘴。
「那她之後去哪了呢?你知道嗎?」
「不知道。」他咬著下嘴唇說。
他撇開頭,轉向角落的位置,拒絕與我說話,身上的衣服與混濁的牆壁混合,化為背景的汙點,他不自主的抽動著,傳出細小的滴答聲。
我想沒有說下去的必要,再這樣下去肯定會引起他們注意,我蹲低身子,輕聲的像貓躡手躡腳,一步一步緩慢的緊貼沙發背後陰影處。
「薇莉,別走。」他伴隨抽泣的聲音說。
「會再見面的。」我說。
有人走過來查看了,我面前有雙沾染沙粒皮鞋,我站起來拔腿就跑,一直跑到喘不過氣才停了下來,已經離了警察局有段距離,很好,沒有人追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被發現,我緩慢的走著調適呼吸,胸口上下劇烈的起浮。
「我不知道小提琴男那樣做究竟對或不對,在他心裡,我成為他的薇莉,但我不是,他走在陰鬱的森林之中,我只能看著,無法為他避開獵人所設的陷阱,唯一能解決的辦法,只能聽取鳥之聲。
如鈴鐺般響徹整片森林的歌聲。」
有個模糊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聲說著,如同風一般圍繞我。
有一輛黑色的轎車開了過來,車子上佈滿被海風鏽蝕的痕跡,蒙上一層厚厚的灰,像是被棄置多年,再次啟動的模樣。
朝向我這面的前車窗搖下來,發出嘈雜的機械聲響。
一個看起來許久沒刮鬍子的男子,頭髮雜亂,他的身上穿的短袖和短褲都濕漉漉的,像是剛跳下水一般。
「我得跟妳談談。」他說。頭轉向到我的方向,撇了一眼,又隨即低頭。
怎麽會有這麼奇怪的人?我在心裡這麼想。
他握住方向盤的手,還微微的抖著。
「給我個機會吧。」他說。
我打開車門在副駕駛座的位置坐了下來,車裡有一股淡淡的煙味,被外面一般販售的芳香劑覆蓋著。
熟悉的煙味,我直覺的想這個人該不會是昇景,還是只是抽相同牌子香煙的人。
收音機的播放著一連串的老歌系列。
沒錯,就是昇景。
「說吧,什麼事?」我說,順勢把腳翹了起來。
他從口袋裡拿起煙開始抽,煙霧瀰漫過來,一片白茫茫的籠罩我眼前,使我看不清。
「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不留下來?」他說。
我撥開雲霧。
「到哪裡去是我的自由吧,會不會管太多了,況且你真的在乎我嗎?」
「我真的在乎妳。」
「把這些話留著騙下一個女生比較快。」我咬牙切齒的說。
「妳沒有辦法剝奪我挽回妳的權利。」
「我沒有辦法相信你了。」
「為什麼呢?我並沒有做過對不起妳的事啊。」
「是嗎?有沒有做你自己最清楚,但這跟你有沒有對不起我沒有關係。」
「那跟什麼有關係?」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相信你了。」
「妳有信過我嗎?」
「有的,真的有,只是那樣的話太累了,因為害怕破滅,但滿心期待的感覺。」
「什麼意思?」
「害怕著期待的心情,所以選擇不要期待。」
「我還是不懂。」
「害怕破滅,所以不期待,才不會受傷。我想我也只能解釋到這了。」
「嗯。在那樣的世界裡不會孤單嗎?」
「當然會,說不會是騙人的。」
「不過我怎麽勸妳,妳都會像躲進殼裡的蝸牛,不會出來吧,真的下定決心了嗎?」
「如果有天我再次選擇走出來的時候,你也早已不再門外了吧。」
「是啊,所以說要把握好機會才行,有些事情是不會重來的。」
「好的。」
才談了沒幾句,我像是老了十歲一般,筋疲力盡。
不過老了十歲我也才逼近三十而已。
我打開車門,想要下車。昇景的手卻緊緊抓著我的手腕。
「考慮一下好嗎?」他說。這是他第一次求我某件事。
「沒有什麼好考慮的。」我說。
甩開他的手,我重重的關上車門,往車子將會行進的反方向走去,這裡的道路狹窄到不足以讓一般自小客車迴轉。
再也不想看到他了。我這麼想。
眼角的餘光,我正查看著那台車的動靜。
後座傳來喵喵的聲響,是那隻茶色的小貓,跟我在屋頂看到的一樣。
牠探出頭來,向昇景撒嬌,窩在他的大腿上,發出幸福的呼嚕呼嚕聲。
怎麽會這樣?不是說讓我再考慮嗎?不是說要我信任你嗎?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會變成這樣也不是我願意的啊。
我說了好多傷害你的話,可是能不能不要一走了之。
我體內的猛獸像是被再度喚醒,但牠衝越了柵欄取代我的意識,眼前的世界完全被扭曲,像是隔著一個萬花筒觀看。
快速的旋轉著,而我卻無法控制。
此起彼落的尖叫聲從四方竄起,分不清楚那是來自腦中還是外界的聲音。
那台車像是從沒存在過的消失了,連離去的引擎聲都沒有聽到。
我回到我兒時的床鋪上,四周還有欄杆,正上方掛著我喜愛的玩具,布偶貓咪,青蛙呱呱,小雞黃黃一個都沒有少,還維持鮮豔的顏色,就像剛買回來的新玩具一樣,一切都是個開始。
以我現在的手腳,輕易的就越過柵欄跳躍到地上,躡手躡腳的走向門縫,我看見年輕時的媽媽和爸爸,劍拔弩張,像是兩個猛獸,為著什麼事在吵架一樣,聽不見聲音,但我知道是在為錢的事情,沒有一次不是這樣的。
「親愛的,這一切就像我說的一樣,是個開始。」我對昇景說。
他牽起我的手默默的點點頭,不發一語。
「接下來,你只對我更厭煩而已,你懂嗎?」
他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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