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消失了。
我在漆黑的房間醒來,除了天花板的日光燈微微的照亮著,手腳都冒出冷汗,護士小姐走進來,查看我的點滴便出去了。
角落裡坐著哈娜,她點著頭打瞌睡,絲毫沒有發現我已經張開眼睛。
昇景呢?他去哪了?身體僵硬的不動,我從最左邊的眼角,看到最右邊的眼角,卻沒有發現他。
我掙扎著起身,手上卻握著一隻手機。
昇景還給我的那隻手機!骯髒的帶有垃圾的氣味。
他是來過的,他是來過的,我在心中又驚又喜的叫著,彷彿我中了樂透頭獎,不,比中了樂透頭獎還好!
「妳醒了!」哈娜發出了高分貝驚喜的聲音。
「先喝口水吧,我擔心死妳了!」她從保溫杯倒了一杯水近玻璃杯裡,還貼心的放上一根吸管。
我接過她遞給我的玻璃杯,溫水的溫度讓我的掌心暖暖的,摸到我最喜愛的玻璃杯,心瞬間安了一半,寧靜的平穩了下來。
「哪裡來的玻璃杯啊?」我問哈娜,我記得沒跟她說過玻璃杯的事。
「一個男的拿來的啊,還交代我把手機給妳,看著是挺正經的啦,不像騙人的,我就收下了。怎麽?不會有毒吧,都洗過好幾次了,反正也缺杯子。」
我一面喝著水,她一面自顧自的說的。
「那他人呢?」我捏緊玻璃杯,希望聽到一個好答案。
「走了啊,醫院規定只能留一個人來照顧。」
「幾時走的?」我挺直腰,把身子盡量弄正。
她癟起嘴來,拿起桌上一串鑰匙開始玩,用右手食指旋轉著,叮叮噹噹的聲響弄的我頭疼。
「怎麼樣,他到底幾時走的?」我看著她眼珠裡黑色的部分,差點就看到燒出一個洞了。
但她還是不說。
「為什麼不說?是不是剛走?」我用力搖她的肩膀,彷彿這樣我就可以迫使她開口告訴我。
「妳還真是忘恩負義啊,是我送妳來的醫院,是我買的保溫瓶、玻璃杯,是我拿來的手機,這麼說妳滿意了吧。」她從喉嚨裡發出低沉的聲音,對我說,臉色陰沉。
我心裡一愣,這該不會還是夢吧,她的臉上又再度顯現出詭異的微笑,雙眼蹬著我,像是我是她等待已久的獵物,
頭頂的燈忽明忽滅,她伸出了帶有尖長指甲的雙手,像極了準備把我拖入地獄的惡魔,臉上佈滿青筋,原本白皙的皮膚變成青灰色,眼睛渾濁,像重感冒吐出來的痰,覆蓋在眼白的位置。
她發出一聲刺耳的大吼,嘴巴張得如同拳頭那樣大,成千上萬的黑蛾從嘴裡振翅而出,瞬間覆蓋屋內的光線。
一被黑蛾觸碰的肌膚,隨即感覺到一陣奇癢。
還來不及尖叫,我揮開眼前的黑蛾,拔腿就跑出了房間,管不得被拉扯的點滴如何讓我疼痛刺骨,背後的傷如何阻礙我奔跑的速度,我依然盡我所能,飛毛腿似得狂奔,等待電梯太久,我衝向樓梯,上面標示逃生梯的牌子歪了一邊,我根本不敢向後看,緊急照明燈照亮一階又一階的階梯。
終於,我到了一樓,急診室空空蕩蕩的,沒有人煙。很快的,我看到那片大面積的玻璃,外頭車水馬龍,許多車輛呼嘯而過,紅的,黃的,藍的,小星星點綴著每一個角落。
「叮咚。」玻璃門滑開,眼前卻出現一片海景,黑浪暗潮洶湧的打來。
我的手,往下一放,便碰到冰冷的海水,水已淹至腰部,我驚慌的回頭,發現剛剛奔跑過的醫院早已不見。
怎麽會這樣?眼前有一個巨浪要打過來,高度足夠讓我滅頂,我無處可逃,連哪邊是岸都搞不清楚,張望四周,只有一個完整的月亮高掛在天空,其他一無所有。
我划動著手臂,企圖避開大浪,隨著轟隆隆的巨響淹沒我耳朵。
海水帶領身體浮動,緊閉著雙眼與唇卻還是嚐到海水的苦澀。
淚水混進海水裡,叫喊聲也隨著海浪被吞噬,某種不具名的力量將我滅頂。海水開始灌進我的喉嚨甚至肺裡。掙扎換來的只是痛苦。
突然見,有隻真正的手拉扯我的手臂向上,模糊的臉,我認不清楚是誰。
一浮出水面,我大口的呼吸著,咳出嗆到的水。他從胸前緊緊的抱住我,冰冷的衣服緊貼我的肌膚。
我輕觸他的背。
「回來吧。」他幾乎哽咽的說著。
「我不認識你。」我說,雙手不由自主的把他推開。
但他不為所動,像是堅韌的石頭。
「只要妳回來,我都不怪妳。」他說。
一回神,我卻又坐躺在病床上,昇景正趴睡在腳邊,左右挪動了屁股,床上濕濕的像剛浸過水。
我大口喘氣著,還沒平息剛才的恐懼。
昇景抬起頭,揉了揉眼睛。
「妳醒了啊?」他說,順手倒了水給我。
窗外的太陽漸漸升起,黃澄澄的滿片的希望,金黃色的光影,散落在他的背影,一點一點地,配合被風兒吹動的樹搖曳。
「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喔。」他笑著說,連眉毛也笑了。「出院後想去哪?」他坐在醫院擺放的折疊椅上,手撥弄著牛仔褲上的毛絮。
我望著他,他似乎什麼都沒看到的樣子,沒有看到哈娜,也沒有看到海。
「想去我們認識的地方。」我聲音有些顫抖的說。
「好啊,再躺一下等我,辦好手續叫妳。」
他走出了房門,頭上的亂髮正是我最喜歡的樣子。
但再度走進門的卻是哈娜,一個簡易的黑色大後背包,和湖水藍的長裙,頭上還戴了綁有淡黃色絲帶到草帽,神情恢復成剛認識的模樣,親切可人。
「背好點了沒?」她微笑著對我說。
「好點了。」我往後退縮緊了身子,用棉被包覆,身體不自主的發抖,但我知道自己沒有地方可以躲藏。
「跟我走。」她語氣略帶命令的說。
她嘴巴是笑的,但眼神已經變成我再也無法親密觸及的那種人。
我把腳伸下床,跟隨她的腳步。她飛快地走著。
一路上無語,轉過了好幾個走廊,我看著雪白色地板,和我從房裡穿出來的紙拖鞋。
我想念昇景去年在我生日送的那雙一樣雪白卻毛絨絨的室內拖,踩上去就像踩在雲上一樣,舒服自在。
我懷疑是不是上天不讓我跟昇景在一起,故意拆散我們。
搭上了計程車,哈娜讓司機先生開往美和。
我想現在的哈娜,會不會跟之前的哈娜是不同的人?她的脖子下多出了許多小的黑斑,妝似乎白了些,了無生氣。
昇景,我一次又一次呼喊他的名字,以免我遺忘。
如果正在開車的是他,我們會駛向像極了法國香榭麗榭的綠色隧道,他的手會輕輕碰觸我的膝蓋,卻不亂來,我會把手伸出去緊緊牽著他的手,不再放開。
一打開車窗,外頭的風會陣陣的吹來,不斷吹亂我們的髮絲,直到彼此都有了最時尚的髮型。
「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啊?是咕咕鐘餐廳?」他說。
「不是。」我有點生氣,他居然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嗯……公園?對吧!是公園。」
「不是。」我把手交叉在胸前。
「是吧!是在公園的一張長椅上。」
「不是,你跟誰在公園的長椅上認識的啊。」
「不是嗎?那妳說在哪?」
「在發條鳥餐廳前面的長椅上。」
「但是發條鳥餐廳也在公園裡吧,我說在公園裡也沒錯。」
「當然錯!我說的標準答案才對。」
「最好是。」
陽光會撒在他的笑臉上,我必須再次叮囑他看向前方,他才肯專心開車。
彷彿下一個瞬間,我們的夢都不會粉碎。
第一次見面,他先是朝我招了招手,我卻始終低著頭,只剩下眼角的餘光,可以看見周遭的一點環境。長椅上,還貼著著大大的發條鳥標誌,羅列著裡頭的菜單,我清楚的記得我看了不下一百次,青醬義大利麵套餐一套三九九元。
「謝謝妳啊!小姐,幫我撿了皮夾。」那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不客氣。」我說,不用照鏡子我都知道自己滿臉通紅。
司機把哈娜和我在布德烈餐廳放下。
「妳沒什麼話好說吧。」她又是那個陰森森的哈娜了。
「嗯。」我說。
我視線不自覺的往下漂移,想避開她那張令人恐懼的臉。
「我說,妳可不可以不要一付需要人愛的樣子,夠醜了。」她咬牙切齒的對我說,同時用渾濁的眼睛瞪著我。
「我沒有。」我也大聲的吼了回去。
「沒有?我告訴妳,昇景就是不要妳了,妳有沒有聽懂!」她像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搖著我的肩膀,指甲掐進我肉裡,像是要形成一座監牢。
「妳讓我回去!讓我回去!」我試圖掙脫她。
「回去?妳到底有哪裡可以回去?」她的話像是一巴掌打在我的臉上,毒辣辣的燒燙了臉頰。
「我不管,妳有什麼資格管我。」我抓緊了她的衣服,彷彿下一秒就可以撕成碎片,長裙紗線的觸感刺痛了掌心,像是荊棘,隨著晃動,越割越深。
「我沒有資格管妳?到底誰要救妳,自己想清楚。」說完,她停下動作,走向海岸用石子鋪成的步道,沒有回頭,腳步像是漂移,卻又在地上留下濕漉漉的腳印。
時間是白天或晚上,上午或下午,都不重要了,或者是說,我連重要的是什麼都不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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