昇景的臉,哈娜的臉,爸媽的臉,全都變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在腦海中反覆的翻攪,像是一隻外型怪異的海獸,昂起頭,對黑暗的四壁狂吼,咆哮,兇猛的某種東西,在體內衝撞著,完全不在乎是否會受傷,牆壁再次震動。
而我無力阻止。
半夜驚醒,黃澄澄的燈光,落在一片原本雪白的棉被上,哈娜正坐著看電視,電視的聲音很小,細細碎碎的聲響,有時忽高忽低。
她叫我去洗澡了。
昏沉沉的,肯定是聽錯,我早就洗好了。
我看見自己身上穿著洗澡前穿的衣服,白色上衣,牛仔褲,我的眼睛瞪的大大的,怎麽可能,摸了摸衣服,沒錯確實是真的,我再看了看哈娜,她的臉上卻出現一種詭異的微笑,活脫像是鬼片中出現的女鬼,面色蒼白。
一瞬間,我的頭很暈,搞不清楚自己在何處,自己是誰,胃裡翻滾著強烈的不適感,酸澀的味道從舌根蔓延上來。
我跑向門口,卻發現被鎖住了,怎轉動都打不開,我用力轉動著把手,一股涼意從背脊上涼了起來,甚至不敢回頭去看,怕一回頭會看見更嚇人的場景,身體劇烈疼痛著,每根骨頭都在抗議自己所負擔的重量。
我好像怎麽吸都吸不到氣。
快不行了,快不行了。
門上的顏色越變越黑,模糊不清,有股力量在把我向下扯,我像是沒有力氣的布偶,跌落在地上,玻璃破碎的聲響是我聽見的最後一個聲音。
在黑暗中,我可以感覺到有人在拖行我的身體,拉著我到雙手前進,一切都靜了下來,只剩下黑暗中的眼睛在看著,有無數隻眼睛閃爍。
我彷彿被某個人用吸管一吸,抽離出來,漂浮著。
眼睛逐漸適應黑暗,我看見地板上散落的衣物,宿醉般的我走路左搖右晃,那些衣物如引導小孩進入糖果屋的麵包屑,我跟著往前走。
天空突然烈開一線的光亮。
一睜開眼,我看見哈娜擔憂的眼神,她黑色的眼珠裡的我和真正的我對看著。
「沒事吧?」哈娜搖著我的肩膀。
「沒有。」我以幾乎快聽不到的聲音說,彷彿有上千隻的螞蟻正在啃食我的身體,全身酸痛不止。
「可是妳看起來不像沒事的樣子,要不要去看醫生?」
「真的不用。」我想起剛剛看見變臉的哈娜,那個詭異的微笑,不寒而慄。
「確定?」
「確定,我習慣了。」應該是作夢,沒錯,一定是作夢,我一邊回答她,一邊想著。
意識到哈娜在我身邊躺下,原來我躺在床上,鬆軟的棉被包裹著我,床也異常的柔軟,空氣中散發著陽光的氣味,一切清晰可人。
她的睫毛眨啊眨的,像是在思考某些事情。
「昇景是誰啊?妳剛剛一直在喊他的名字,妳男友?」哈娜的話隔著濃如霧氣的空氣,傳進我耳裡。
「不是。」我有氣無力的,企圖反駁。
「那是誰啊?」
我聽見腦海中沒消失的嗡嗡的噪音,天花板的電風扇轉動著。
叩叩。
「不好意思,打擾了,已經快到退房時間囉!」
「好的。」我回應門外的聲音,往床頭櫃的時鐘一看,已經十一點了。
哈娜起身收拾自己的行李,不發一語。
她的背影只是從米白色長裙換成淡粉色長裙。
「做人沒有辦法一直逃避的喔。」
當我進廁所時,她突然說了這句,隔著牆壁的距離,顯得有點不真實,像是我體內發出的聲音,又隱約的從外傳來,嘴角不由自主的揚起,是蠻可笑的。
走出來,哈娜已經恢復成原樣的樣子,和昨天見到笑嘻嘻的她一樣。
「今天去哪好呢?」她可能連她的心情也一起收拾好了,有著如同陽光的微笑對我說。
「都好。」我答。
「昨天我夢到被綁架了呢。」
她坐在沙發上,深嘆了一口氣,皺起了眉頭,手按壓在太陽穴,應該是想紓解一下頭疼。
「被怎樣綁架?」我在她旁邊坐下,有那麼一瞬間,我想擁她入懷。
「去吃早餐的時候,再慢慢說好不好?」
「早餐?我看是去吃中餐吧。」
她同意的點點頭大笑。
「走吧!」她很有精神的說,眼睛笑成了兩個彎月。
我們便出發在尋找食物的路上。
在市集中,她選了一家湯麵的店坐下,一口氣點了滷味、燙青菜、牛肉麵、還有店家特製甜點,她平坦的肚子,有可能裝的下這麼多東西嗎?看著菜單上滿滿的紅筆痕跡,她滿意的點點頭。
「妳就吃這樣?」她指向我唯一畫記的格子:擔仔麵。
「嗯,吃不太下。妳這樣不會點太多嗎?吃不完會浪費。」我想像等下滿桌都是菜的畫面,面前的人吃完,可能發福成怎樣,變成凸著小腹的大嬸?
「我,只是想吃啊。」她說,並把單子交給了老闆。
老闆皺了一下眉頭,從頭到腳打量我和哈娜。
菜送上桌,哈娜便拿起筷子飛快地夾,像極了飢餓已久的迅猛龍,塞的嘴巴鼓鼓的。
市場吵雜的聲響,都無法影響哈娜吞下食物的決心。「妳作的被綁架的夢是怎樣呢?」我試探性的問。
她一張開口就先把幾個細小的豆芽菜從嘴裡噴了出來,咳嗽了幾下,我真膽心她噎到了。
她好不容易吞下去的模樣。
「有個人把我關在房裡不讓我出來。」
「知道是誰嗎?」
「不知道,看不清楚臉,也沒聽到聲音。」
「會不會最近有什麼有壓力的事情呢?」
「嗯。或許吧。」她低頭一口接著一口吃著菜,像是上緊發條的人偶工作著。
一陣沉默,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在打探下去,她的表情已經露出防備,我想這點我還是看的懂的。
湯裡的味道似乎更加的鹹。
我以為我能好好的和她談談,甚至開導她,但這個能力被一點一點吸走,消失在老闆招呼客人的聲音中,緊閉上嘴是剩下的選擇。
「最近都好累。」她說,說完用張紙巾擦了嘴了,把鮮豔桃紅的唇色都在衛生紙上拂去。
「我也是,真的好累。」我把頭抵在冰涼的鐵桌上,或許有提神醒腦的效果。
我也聽見了她把頭靠在桌上的聲音。一種嗡嗡的聲響,將外面的噪音都加以扭曲,扭曲成一種截然不同的形狀,傳遞到腦裡,變成淺意識的干擾。
一連串如警鐘的腳步聲傳了過來,塑膠拖鞋拖行於水泥地板的聲音,來的很急,且不懷好意,我迅速地抬頭,卻見不到任何可疑的人事物。
「小心!」哈娜看著我尖叫著,我還來不及有任何反應,我就意識到背後那有如野獸的猛吼,一陣在背後瞬間炸烈開來的疼痛,從肩膀一直延伸到腰部,往後一摸,那是一整手鮮紅色的顏料,撲鼻而來的鐵鏽味。
轉過身,是那個拉小提琴的男生。
他面無表情,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手上拿著一把水果刀,空洞的看待四處竄逃的人們,身上穿的襯衫破爛骯髒,領子口被撕破,不見原先的領帶。他低頭望著地板,欣賞一朵朵從地板綻放出來的花朵,鮮紅而美麗,春意蔓延開來。
我一往後退,便撞上鐵桌,有那麼一瞬間我見他的手抽動了幾下,心臟的蹦跳聲督促我趕緊逃跑,但我的雙腳緊黏在原地,像是被三秒膠黏住,又像是被人綁在鐵軌上,待火車壓過的女子,我緊閉雙眼。
下一秒,一股強勢的氣流從我鼻尖呼嘯而過,湯麵的老闆將小提琴男揍趴在地上,小提琴男用手臂阻擋著臉,刀子被打落在距離他們一兩公尺的地方,發出巨大聲響,老闆一拳一拳的往小提琴男的方向打,像是對待一個沒有生命的生物。
「住手!別打了,我說住手。」我說,一邊企圖把老闆力壯的手臂拉開。
哈娜卻拉住我的一隻手臂,讓我別多管閒事,身上的傷提醒著我,小提琴男給我送來遲到的見面禮。
「都住手!」一個警察從麵店外喘吁吁的跑進來說,還得拿起手帕,擦擦汗,再說下一句。肥大的肚子被勒緊的皮帶擠成了三層游泳圈,可能這個小村子從來沒什麼事。
「我說都住手!」那個警察再說了一次,尾音還有些許的顫抖。看見老闆鬆了手,我也放下手臂。
哈娜焦慮地查看我的傷勢,但我想這不會是個結束,就算我如何渴望結束一樣。
躺在救護車的路上,司機碎碎唸地唱著某種童謠,低沉的令人放鬆的旋律。
「凡是聽過這個歌的人,都能得到我們祖靈的庇佑喔!」司機說,便開朗的繼續唱著,如同只要堅信的一直唱著,就不會有任何的困難了。
哈娜緊張的摸摸我的手和臉,眉頭深鎖。我想開口說些什麼,但我想起小提琴男拉起悲傷悠揚的音樂專注的眼神,癟著嘴卻陶醉其中的樣子,和今天見到的他,大大的不同,一個人的另一種樣貌,都和他一樣差別如此巨大嗎?
憔悴的他是否正被那肥大肚子的警察上銬呢?
那一刀如果不砍在我身上,會不會就割在他自己手上呢?
路上顛簸,正上方的白燈閃爍了一下,老舊的救護車像是快被震的解體,金屬跟金屬間發出嘎嘎的怪聲。
兩眼一閉的白光。
我正站在操場上,毒辣的陽光照耀在我的皮膚和頭髮,像是隨時都會燒起來,身旁的每個同學,都在聊著各自不同的話題,如同巨大無比的工蜂們集體出巡。校長講話從來沒有人認真在聽。校長的聲音像是從遠處傳來,越過重重的障礙來到我的耳朵。
「我們有一個高一同學,他,在暑假的時候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除了驚訝,我無法再感到任何的情緒,下面的話,我也無法在聽下去。
才高一,所以才十五歲?
每一個疑問,我都只好肯定的說是回答自己。
我現在好後悔,小提琴男怎麽只有砍傷我的背。
昇景的臉從眼前閃過,夾雜著色彩斑駁的霓虹燈,玻璃映照他瞧見我的了無生氣的憔悴的樣子,我感覺到他就在旁邊,而我從來沒離開他。
我多麼希望這一切的逃離都是謊言,就像從來不曾開始,兩眼一睜,還可以告訴自己,沒事,是夢,夢境再怎麽荒唐離奇,還可以醒來,現在的一事一物提醒我,無法違逆的現實,甚至沒有出口。
我寧願作夢,我努力作夢。
在醫院的病床上醒來,背在隱隱作痛著,空氣中有一股熟悉的氣味,不是哈娜的。
昇景從房門口走來,手上提著兩袋食物的樣子,散發出來的香氣,讓我腸道集體聒噪了起來,我急忙用棉被遮住它們,假裝沒事。
「餓了吧?」他說。
「你怎麽在這?」我抓緊了棉被,彷彿那是唯一我可以依靠的。
「警察告訴我的,先吃麵吧,不然麵等下糊了。」
他把兩個袋子都放在一旁的桌上,蓋子打開隨即冒出陣陣白煙。
我看著兩碗相同的麵,再看看他。鬍子似乎一陣子沒有刮,臉削瘦了些,黑眼圈從眼的四周暈了開來。
他把筷子遞給了我,但我根本不在意筷子不筷子,吃麵不吃麵。
有種熟悉的感覺從他眼中消失了,而且消跡的一乾二淨,縱使氣味還在。
「妳這孩子就是要人餵。」他如此關愛的說著,但沒有任何表情,他夾了一口麵送進我的嘴裡。
我來不及說才剛吃過麵,現在不想吃麵,我就已經把麵條嚼碎,吞下。
對他來說,我真是小孩嗎?
會不會永遠就是小孩?
「我一直打給妳,都沒人接,直到有個警察接起電話,我問他妳在哪,他就說妳在醫院裡,剛剛被人襲擊,背還疼不疼?」
他一口一口的餵我。
「不疼。」我滿嘴等待咀嚼的麵,說起話來應該很滑稽,我不想騙他,只是不想讓他擔心。
「是嗎?對了,手機別在亂丟了。」他一臉懷疑,把手機從他牛仔褲的口袋拿出來,交到我手上,不經意的指尖碰觸了我的手心。
那個正是我丟在車站垃圾桶的手機,我努力想拋棄的一切。
醫院的燈光慘白,夜晚降臨在城市的喧囂之中,映襯著不屬於我的世界。
「你走吧。」我說。
他張開嘴要跟我辯駁。
我推開他拿著碗的那隻手,湯因此晃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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