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他靦腆的說，臉上像塗了腮紅。
「你好，你的音樂真好聽。」我打從心底的稱讚他。
「謝謝，有人喜歡就夠了。」他尷尬地笑了笑，不習慣有人稱讚他。
他放下小提琴坐在我身旁，靜靜的，只有風的聲音，剛剛的樂音像是曇花一現。
天空湛藍，只有幾朵小雲，漂浮在天際線。
我查看自己的穿著，膝蓋有點破洞的牛仔褲，低胸的白紗背心，一件黑色的棉外套，完全不是會吸引男孩子的造型啊。
「等等要不要去喝一杯？」他說，眼睛卻望向地板的石頭，彷彿在問石頭的意見。
「石頭是不會回答你的喔。」我有點取笑他的說。
我望著他臉上的痘疤，坑坑洞洞的，像月球表面。
「不是……我是說……呃…妳…要不要去？」他低著頭，小小聲的說，連耳朵都紅了。
「好啊。」我說。
我心裡竊笑了一下，現在還有這麼靦腆的男孩子啊。
一推開鎮上小酒館的門，這裡熱鬧滾滾的，彷彿全鎮人上都擠到了這裡，但現在也才下午，男男女女卻圍繞吧檯，把烈酒一乾而盡，像是有許多憂愁的事情，需要借酒澆愁。
找一個雅座後，我才放心的坐了下來，但要點杯酒可能都難，有人正在吧檯區咆哮，抓著酒保的衣領。
「不好意思，這裡有點小。」他抓了抓頭說。
「沒關係。」我說。
與旁邊雅座區隔的，只有笨重又厚的紅黑色布幔，上頭還積了厚厚的一層灰，看的人鼻子發癢，兩個人的距離只要舉起手臂就可以碰的到。
侍女撥開粉紅色的塑膠珠簾，為我們點餐。
「要吃點什麼呢？」她嚼著口香糖，不耐煩的說。
女僕的裝扮像是許久沒有換，散發出汗臭與煙味，眼線的部分也暈了開來。
我看向她拿給我的菜單，護貝的地方裂了開來，沾染上不明的黑色油漬。
「呃……我要杯藍色海岸。」我說。
「那我也一樣。」他看著我笑了笑說。
女侍用筆記在一本黑色的簿子裡，點點頭後，便把筆插在耳後的地方，走出去。
「你在這裡生活了很久嗎？」
「大概一兩年。」他玩弄手指，模糊不清的說。
「我問你喔，你覺得世界上，真的有屏除血緣關係的愛嗎？」我用雙手拖著下巴。「總覺得你的音樂裡擁有愛的感覺呢，聽見的時候就像被擁抱似的，雖然同時也覺得悲傷，就像深愛對方的情侶要在月臺分離。」
「這個……我也不清楚。」
「是嗎？沒關係。」
「請見諒。」他不好意思的說。
「不過那些曲子都是你做的嗎？」
「是的。」
「是想著什麼而做出來的呢？」
「這個……一言難盡。」
「好吧。」我嘆了口氣說。
他的汗從鬢角的地方滴了下來，看上去非常緊張的樣子，像看見恐懼的東西而發抖。
一陣沉默。感覺說什麼都聊不太來。我盯著布幔上貌似是血跡的一大片汙漬，開始感覺無聊。
珠簾響起沙沙的聲音，女侍匆忙地走了進來，手上端著約大披薩大小的盤子，上面只放了兩杯飲料。
就在一剎那間。
她撞上坐在我面前的那位男子，飲料杯像是翻跟斗般灑在桌上，發出巨大聲響。
「不好意思。」她說，連忙從櫃檯拿出抹布擦拭，臉上因為驚嚇過度而露出僵硬的表情。
「沒事。」我以溫和的口吻說，想讓她放鬆。
但小提琴男張大嘴大口喘氣著，像是從水面底下突浮上來，模樣怪異。
女侍擦完後就走了出去，裙擺因沾滿飲料，像下小雨般滴落水珠。
我正想問小提琴男怎麼了的時候，他搶在我前面先開口。
「妳怎麽會在這裡？」他瞪大眼睛對我問，像訊問犯人。
「什麼意思？」我一頭霧水。
「我都逃到這裡了，妳為什麼還要跟著我？別裝傻。」他以非常無奈的表情說著，像是換了一個人，連抖動都停止下來，雙手搓揉著短髮，像要把頭髮捏碎拔下，臉部表情扭曲，彷彿剛才的撞擊還停留在他腦海中不停迴盪。
但剛剛一切不都還好好的嗎？他從胸前的口袋裡拿出一跟煙跟打火機，開始抽，褪下剛才靦腆的神情，眉頭深鎖。
「這位先生，我並沒有跟著你啊，今天是我第一次來到這裡，雖然你很眼熟沒有錯，但今天真的是我們第一次碰面，剛才想請教你音樂的事，才答應了邀約。」我一鼓作氣把腦海中的想法說了出來。
「薇莉啊，我知道當年是我對不起妳，但是妳有必要一而再三而再的來捉弄我嗎？每天在夢裡，我必須聽你的苦苦哀求，那像風一樣的聲音在我腦海圍繞不去了，到底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他趴在木頭桌上，放聲大哭，整個酒館都安靜了下來，連酒杯碰撞的聲音都沒有，從珠簾的細縫看出去，大家互看著對方，裝作什麼都沒聽到，但我知道，有無數隻的耳朵正聽著，等待男子的下一句話。
他如同魚一樣哭泣著，眼淚沒有滴落下來，那些淚融在空氣中。如果魚悲傷時能發出聲音的話，大概會像他那樣大聲。
這時，酒館的大門被用力推開，撞上了牆壁，發出極大的聲響，全場的人同時轉移了目光，準備看著下一場笑話。
在火車上遇見穿波希米亞風格長裙的女孩，走了進來，表情一臉嚴肅，像是尋找什麼，環視了酒館一圈。她看見我，目光停了下來，朝著我筆直的走過來，抓著我的手腕，把我領出門去，丟下還在哭泣的小提琴手。
她越走越快，像是要甩開後頭烏煙瘴氣的東西，我的手腕被掐的發疼。
「等等。」我對她說。
「那個男的，是個瘋子，必須離的越遠越好。」她咬牙切齒的說出每一個字，但完全沒有減緩速度的意思。
就這樣一直走著，我們抵達到了看的到海的地方，海面上被各種漸層渲染的橘黃交織在一塊，雲層間透露的光輝，像是有天使在其中圍繞，而太陽那個小小的頭正準備沉入海，對這個世界說晚安。
她終於停了下來，鬆開了我的手，兩人都氣喘吁吁的。
「他對每一個女生都這樣。」波希米亞長裙女孩對我說。
「他為什麼會這樣？」
「我們管的著為什麼嗎？像他那種人遠遠的避開就好了。」她一臉嫌惡的談論著。
「可是這樣下去沒關係嗎？下個女生還是會遇到吧？」
「妳會不會管太多了，應該感謝我救了妳吧 ，不然現在妳早就被揍了。」
「被揍？」
「那個男的，哭到後來就會開始揍人，之前我就是被他找上的女生之一，別問了，要不要喝點酒？」
她從背包裡拿出了兩罐啤酒，拿起一罐自己喝了起來。
「謝謝。」我感激的說。在這個混亂的狀態，的確需要啤酒來麻痺一下，實在太累了，我是來了結一切的，不應該節外生枝。
太陽已經沉入海的那一端。
「晚上找好住的地方了嗎？」她喝著啤酒邊問我，她的臉或許因為啤酒的苦澀而皺了起來。
「還沒。」我根本沒打算留那麼晚的。
「要不要跟我一起住啊，這樣還可以分攤住宿費呢！我們也算有緣。」她給了我一個大大的微笑，溫暖了周遭的空氣。
「好啊。」我看了看海水，晚上的海應該挺涼的吧！她望著太陽下沉的方向。
「下午一點到兩點的海最暖喔，妳想去玩的話，要記得下午去，而且絕對不能自己去，會迷路的。」她依舊微笑著，我不確定她有沒有看出我在想什麼，應該沒有，我什麼都沒說。
「走吧！」她明亮的聲音，提醒著我回旅館去，我把外套拉的更緊了些，她似乎一點都不冷的樣子，牽起我的手走向她的預訂旅館。
「對了，還沒問妳的名字，妳叫什麼名字啊？」她轉頭問我，手心傳來陣陣的溫度。
「我……叫貝綺。」不知道為什麼此時此刻我並不想說出真名，但她看透了我的心意。
「沒關係，來這裡的人都不會想說出自己的真名，我叫哈娜，這是真名喔！請多多指教。」
黑暗吞沒了兩個女孩走在紅磚道上的背影。
我躺在床上，雙腿因為一天的奔波而疲憊，哈娜從洗澡間走了出來，躡手躡腳的腳步聲像是不想要吵醒我。
「換妳囉！」她輕聲細語如小鳥般說著，一邊用手輕輕搖搖著我的肩膀，像晃動一根羽毛，深怕太用力些。
我睜開眼，看見濕漉漉的頭髮從她肩膀披下，剛好散落在胸前，一對澄淨的眼睛中，藏有猶豫，臉色紅潤，有些水珠順著她的瀏海滴落到我身上，隔著衣服，我仍然感受到暖意。
我起了身，走向我的箱子，拿出換洗衣物，進入浴室後，終於鬆了一口氣。
鏡子依然充著霧氣，很好，我也不想看見此刻自己的臉。
快速的沖了澡，走出來時，哈娜已經吹好頭髮，正在看電視，床頭櫃上有幾瓶啤酒，我也靠過去坐在她旁邊，膝蓋併著膝蓋，也打開了一瓶跟她一起喝著，看來我們都很需要酒精。
電視上正好在播有關星座的配對的事，她問我什麼星座，我不想告訴她，怕她亂配對。
「妳一個女生來這裡幹嘛啊？」我轉移話題的問她。
「妳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像換了一個人，賭氣的嘟起了嘴，像個吃不到糖的孩子。
「我不信星座啊，每天新聞報的每日運勢都不準。」我搖搖頭說。
「好吧……那妳先說妳一個人來這裡幹嘛。」她看似十分失望的樣子說。
「我啊！來玩的啊。」電視中的星座老師，臉似乎有點扭曲，我眨了眨眼，一切又恢復正常。
「那妳呢。」我拿起遙控器，漫無目的的轉臺，等待哈娜的回應，一下子，這個世界的花花綠綠就佈滿了空氣，各種人聲的吵雜讓我有點頭痛。
「我，跟妳一樣囉。」哈娜整個人鑽進了棉被裡，把清秀的臉龐露出來，像個土撥鼠。
「要睡了嗎？」我問她。
「不要。」她張開嘴巴，打了一個打哈欠，眼皮向下滑，快閉起來時，又在突然睜開。
「為什麼不睡啊？妳看起來一臉想睡的樣子喔。」
「我不想作夢。」
「作夢？怎麽說？」
「一睡著就會作很可怕的夢喔。」
看來我們真的很像相同的人。
「作惡夢的話，也不用怕，妳需要的話，我可以抱著妳睡，這樣一醒來就會知道自己不在夢裡了，這樣好嗎？」我對這隻昏昏欲睡的小兔子說，我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膽子說這樣的話。
我用眼角餘光，看她的反應。
她已經睡著了，很像沒有聽到剛剛我的說的，很好，這樣也好，看來酒精都讓我們神智不清了。
我關了電視，滅了燈，像水上輕功漫步般悄悄溜了床，走出房間，呼吸新鮮空氣，海的氣味像是早已存在千年，裡所當然佔據我身體的每一個部分。
沒錯，這就是「美和」。
法文的「海」，發音「美和」，我想這就是這地方名字的由來吧。
走在我們剛才來往的街道，夜靜悄悄的，對面的房門口，有一個男子靠在門框上，裊裊升空的煙霧從他嘴裡吐出，我向他要了一根，含在嘴裡。
「不抽嗎？」他問我，臉上盡是疲憊和佈滿血絲的雙眼。我想起在屋裡哈娜熟睡的臉龐。
「不了，傷身。」
「那幹嘛含？」他狐疑的看著我，像是我是個怪人。
「我男友常抽。」撇開他的視線，我冷冷的盯著正在眼前的花盆，小巧的菊花綻放著生命力。
「想他了啊。」他說。
我笑了笑，月光撒落地上，映照在紅磚牆，樹影搖曳著，光影隨之擺動，風貫穿著我們之間的距離。
我和昇景的距離。
轉身進了門，我在沙發上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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