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碳粉的腳印,像是成年男子的尺寸,延伸到另一邊的門口,凌亂沒有秩序,散落在四周的衣物,隱藏花瓶的碎片,我尋著那些腳步走到樓梯口,碳粉也就持續延伸,我多走一步,它就多複製一步,拿起放大鏡,福爾摩斯也看不出是怎麼做到的,就像被施了魔法。
昇景走在我後頭,牽起我的手,我們像兩隻小貓,逃離風暴的現場。
長的像貓的女人與我擦肩而過,那是住在樓上的舊鄰居,桃紅色亮片迷你短裙、鮮紅色的十五公分高跟鞋、手環大小的K金耳環,晃動時像有兩個小人倒掛著跳體操,手上提一打啤酒,炫耀地向我示威,宣示主權。
她臉上得意的笑,我看了都覺得噁心。
茶色的頭髮和圓圓大大的眼睛,就像那隻貓。
她越往樓上走,樓上傳下來的笑聲就越大,伴隨搓洗麻將的聲響,一群人聚會在一起談笑的樣子,高跟鞋敲叩水泥地的聲音,淹沒在其中。
灑滿碳粉的腳印,跟著她後面走,像背後靈。
「碰」的一聲,大門關上所有的歡笑聲,把愉悅的聲響都鎖在裡頭,拒絕與別人分享。
隔在門外,我只聽到從家裡傳來的啜泣聲,支離破碎的言語,迴盪在空氣中。
一回神,我正在布德烈餐廳坐著,隱密的小包廂裡,跟外界隔著一片的粉紅色的珠簾,木頭製的椅背讓我腰痠背痛,木頭桌上放著用玻璃杯裝的香草冰淇淋聖代,有些冰淇淋已經化為液體從杯口滑落下來。
我說怎麽走到這的?我不是在街上嗎?
「我把妳救起來的。」哈娜說。她坐在我的右手邊,沒說話的話我根本沒注意到她,只是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她的身體像是染上什麼怪病腐爛著,發出陣陣的臭味,面容卻還是光鮮亮麗,但看的出來比平常還多撲了好幾層的粉,她靠著椅子坐著,雙手垂下來,沒有什麼力氣的樣子 。
「救我?為什麼要救我?還有妳怎麽了,怎麽變成這樣?」
我看著她變成這樣,心裡非常的著急,有一種不妙的預感,從脊髓涼了起來。
「不要像我這樣,死的太早了啊。」她像是用盡全身的力氣說,我要靠近她的嘴邊才聽的到。
「我沒有要去死啊,我只是在街上走著,是不是誤會什麼了。」
「妳在想什麼我都知道。」
「可是真的沒有啊。」
「是嗎?」
「是啊,了結一切不代表就要死啊。」
「那妳看著晚上的海又算什麼。」
「沒錯,我承認有過這念頭,但沒有真的要做的意思。」
「隨便妳怎麽說,不要讓警察找到我就好了。」
「警察幹嘛要找妳?」
她沒回應我,但她的表情讓我覺得我是個做錯事的小孩,周圍細碎的談話聲都在取笑我。
每一個藏在珠簾外的面孔,談論著只專屬於我的事情。
又來了。輕柔的音樂再也蓋不住那細碎的聲音。
我大口大口的吃著冰淇淋聖代,冰涼的感覺直衝腦門,但我不在乎。過不了幾分鐘,全被我吃下肚,食物全佔據在我的胃裡,漲的人不舒服。
我想,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哈娜在旁邊奄奄一息的模樣。
「別害怕。」小女孩說。她掀開了珠簾走進來。「我會跟妳一起。」她輕聲的說,揚起大大的微笑,像個溫暖的小太陽,四周彷彿有一圈耀眼的光輝,把小手包撫在我的手掌心中。
我放任我的身體自由。
不斷下沉,月亮隱隱約約浮在水的另一端,我像是一根羽毛,輕柔的飄向底部,背後有隻巨大的溫暖的手,用棉花包裹著我,像是母親輕撫孩子。
沉到了海底,周遭一片平靜,像是我原本就從這裡出生一樣,舒服自在。遠離了陸地,我們迎向自由。小女孩在我的懷裡,幸福的笑著。
「終於。」我說。
「是啊。」小女孩說。
不管是被動還是主動,很慶幸的是,一切終於結束了。這件事比任何事都值得慶祝。
陸地上所有的不愉快都會被海水洗淨,最終露出赤裸的真實的模樣,如稀有珍珠一般的純淨,在陽光下閃耀著。
「什麼也逃避不了的。」我和小女孩同時說,像是喃喃自語。
閉起眼睛,我看見一片新天地。
那裡沒有痛苦,只有大家歡笑的聲音,有人向我招了招手,喊我過去。
再見了,昇景。
再見了,哈娜。
再見了,小女孩。
我聽見火車的轟隆隆聲。
再見了,美和。
四周響起柔和的旋律,像是小提琴男悲傷的即興創作。
不,不對。
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但,來不及了,我想。
我揮舞著四肢,卻像綁上沉重的鉛,難以揮動,我嘗試呼吸,口鼻被嗆的撕裂心肺的疼痛。
這個世界似乎沒有我的位置了,我能做的只剩掙扎,掙扎在痛苦之中。
我像是被吞噬在漆黑之中,被遺忘。
前方有一個人,穿過漆黑厚重的海,筆直的朝我游來, 面目模糊,身影也如影子般不清晰的忽明忽暗。
「妳好,我是奧里。」他說。他不規則的變動著,像是下一秒就會出現新的樣貌,不再是人形。
「現在我是向妳告知妳的最後一項權利。」他繼續說。邊講嘴巴還冒出陣陣泡泡,像是人魚一樣。
「什麼權利?」我說。我用幾乎耳語的音量說。喉嚨仍疼痛,但他似乎聽得很清晰,不需要我說第二邊。
「知道一切真相的權利,毫無掩飾的看清事實。」他說。
「怎麽做到?」
「變成影子,任何人將看不到妳,聽不到妳,只能在一旁靜靜的觀看,所有的事物都不在與妳有瓜葛,當理解一切之後,妳會在回到此地。另外妳可以選擇任何當任何人的影子。」
「這麼酷!」
「請妳慎重考慮。」
「等等,也就是說,如果我變成昇景的影子,發現昇景是喜歡我的,但是也不能在一起了對吧?」
「是的,沒錯。」他的嘴角不自主的抽動。
「那這樣有什麼意義呢?知道他喜不喜歡我。」
「人本來就無法把另一個人的心剖開來看清楚,就算是自己的也不能,就像我們有時候不能完全理解自己一樣。所以說就算這一刻是愛的,有可能下一刻就變了,事物瞬息萬變。」
「那這樣根本就沒差嘛!」
「是的,沒錯。但是如果妳能放下心中的懷疑跟擔心,而去正視它的話,我想就能好多了。也就是說,打開心去接受。」
「很難吧。」我說。
「不會啊,就像呼吸一樣自然。」
「鬼才信你話。」
「鬼不會信的,因為鬼不用呼吸嘛!妳想想如果一個人長久的憋氣,會變怎樣?肯定會死掉,就跟溺水一樣。」
「好像有點懂了。那你是影子嗎?」
「是的。我沒有選擇變成誰的的影子,於是我就是我自己的影子。」
「可是你想得到的真相是什麼?」
「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我的工作是處理別人的問題。」
「是喔!」我驚訝的看著他,他並沒有因為靠近而變得更清楚,就像過度靠近某個人,卻得到失真的他一樣。
「那妳決定好了嗎?」
「好了,我想回去,不想當什麼該死的影子。」
我可以感受到炙熱的陽光燃燒著我,照的我眼睛發疼,睜開不開眼,浪花匾不斷拍打我到腳趾頭,輕聲的喚醒我。
奧里已經消失不見。
我又回到了美和的岸邊,小螃蟹從我的手上爬過,有些細小的搔癢感。
又是晴朗無雲的天空
臉上佈滿沙粒,舔了舔嘴角是鹹的。
我窩在昇景的懷裡。他像是原本就存在在那裡,伸手就觸碰到他溫暖的體溫。
小女孩在一旁用手指畫著沙子,一些沒有意義的幾何圖案,十分無聊的表情,裙擺下端圍繞一條帶狀的溼溼的沙,隨著一波碎浪又再濺溼,赤裸著小腳。
「妳不怕他再對妳冷淡嗎?」小女孩說。
「會啊。」我說。
「我實在不明白,如果一個人喜歡妳的話,怎麽會對妳冷淡。」
「妳好像太過成熟了呢,居然煩惱這種事。聽起來或許像在為他辯護,但這個世界上,還存在許多令人煩惱的事物,很多事都不能只看表面而已。對方正在經歷悲傷的事也不一定。」我答。
「好像有點道理,那要怎麽確定對方究竟是不喜歡妳了,還是有其他的事?」
「問問看啊。」
「這種事怎麽問的出口。」
「不問就會就會憋在心裡吧,問出來都雙方都好。」
「如果我們都做的到,就好了。」
「是啊,就好了。」
昇景像是蠟像館的蠟像一樣,什麼都沒有說,眼睛直盯著海的另一端。
我抱緊昇景像是擁抱最後一絲希望。
我一個人走在街上,街上的人往來眾多,像是要趕著去某地快速的行走著,我赤腳站在水泥地板上,腳底有些冰涼,風陣陣的吹來,似乎在美和之外的真實之中,我突然領悟了一些事情,就像在深海中找到巨大貝殼,且發現裡頭有寶貴的珍珠一樣。
我小心的捧在手裡。
當兩個心越靠越近的時候,我所感覺到的只有隨著增長的不安和害怕而已,沒有辦法沉浸在喜悅之中,那種感覺像是生根一樣,在心中無法去除。或許很多人都會覺得那是想太多,但其實我知道並不是,那是像被某種灰暗的東西籠罩一般,只能隔著一層霧濛濛的紗,看著外面,所以世界自然得扭曲成歪斜的模樣。很遺憾的是,當一套上這個紗時,就不再能輕易的拿下,灰暗的霧濛濛的世界被當成真實的世界,躲在紗後的那雙眼睛,就輕而易舉的相信世界並不會有另一個樣子。
我想我就深陷在之中,像誤入叢林沼澤坑的不知情的人,越掙扎,下沉得越快,那堵在胸口的濁泥壓迫得使人呼吸不過來。
不過好險的是,我清楚的意識到了。
人潮迅速的從我身邊走過,像是閃避道路中的分隔島。
昇景從人群中走了過來,他臉上充滿擔心的表情,讓我心疼,他像是耀眼的那一顆星,我的目光自動搜索到他的存在。
「妳跑到哪裡去了?我很擔心妳。」他推開人群,跑到我面前對著我說。
「我哪裡都沒去啊。」我說。
「整個醫院都找不到妳,不過妳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他像是跑了全程馬拉松般的喘氣著。
「如果有哪個非去不可的地方的話,那我希望是你的心裡。」我說。
他沒有回應,沉默下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或者是說我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但是不願承認。
「很難做到的喔。」他打破了沉默說。
我們像被籠罩在玻璃罩之中,外頭的聲音只剩下真空的靜默。
「我想我可以試試看的。」
「是嗎?為什麼呢?」
「這個世界上有好多東西最終都會消逝,但在眼前的你,是我現在最想珍惜的事情,就這麼簡單。」
「或許會讓妳失望也不一定喔。」
「是啊,我知道。只是我想再怎麽逃離的話,最終只會重複循環而已。」
「是啊,但妳沒事就好了,真的。」他說。
他牽起我的手,我們在星空下漫步著,從人群的主流中,走向一條羊腸小徑,曲曲折折的看似沒有盡頭,心漸漸的平靜下來,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聲。
「我知道這或許不是一輩子,但我很慶幸你陪我走這麼一段路。」我說。
「不客氣。」他說。
彷彿他會這麼說。
我在一個潔白無比的房間中醒來,每一件物品擺設,都像是量身打造一般完美契合,同樣的色調,難以分出哪裡是櫃子和桌子,從窗外透過來寧靜的陽光,照耀在我的臉上,卻不會刺眼,暖意從臉頰蔓延到全身。
我想伸手觸摸盤旋在陽光裡的細小灰塵,卻發現雙手被禁錮住,扣在床兩側的欄杆。
一瞬間我想起從前的事情。
那天我們一起去遊樂園玩,在車上一路上我開心地跟他說各式各樣的笑話,黃色的,不是黃色的,但他表情凝重,沒有笑,也没有回應。
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收音機的音樂凝結在半空中。
「怎麼了?」我說。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盯著前方的道路。
「怎麼了啊?」我再問一次。
「我累了。」他說,依舊沒有表情。
他把我放在遊樂園的門口後,就開車離開。
我哭了出來,眼淚像無生命意識地落下,滑過臉頰,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事。
人群從我的面前快速通過,他們用斜視的目光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一番,像我是赤裸裸的站在那裡。
爸爸媽媽帶著小孩,手牽著手的情侶,一群嬉鬧著穿著制服的國中生,全都有伴,我低著頭,讓髮絲半掩著臉,瀏海低垂垂地蓋過眼睛,彷彿這樣就不會讓人認出我是一個人,而且是被別人拋下的一個人。
我連說再見的機會都沒有,只是像路燈一樣孤零零的站在那裡。
我的手緊握住朋友招待的雙人票,上頭印有遊樂園的吉祥物,但卻是怪異的兩個生物,一個長的像人,又長的像河童,穿著紅色的絲質睡袍,另一個頭上長了灰色捲曲的角,黑黑的長滿皺紋的臉,癟著嘴,有一雙長了蹼的腳,只有豹紋的獸皮圍著下半身。
還真是歡樂又怪異的氣氛啊,我心裡這麼想。
我走進剪票口,出示雙人票。
「小姐,不好意思,這是雙人票喔,得兩個人一起用才行。」剪票的小姐穿著遊樂園的制服,燦爛的笑著對我說。
「一個人不能用嗎?」我看著那張票說,上頭的到期日寫著今天的日期。
「這個……是上頭規定的事情。」
「是嗎?」我淺淺的笑笑的著說。「原來一個人就不能進去啊。」
「是這樣子的,因為搭配了飯店的雙人房方案,還有情人節的特別企劃活動,一個人的話恐怕不太方便。」她說。
「是這樣子啊,沒關係,這張票就送妳吧,反正也用不到了,妳下了班還可以去飯店玩玩。」
「這個……」
「不想要的話也沒關係,可以的話順手幫我丟了吧。」
我把票塞進她的手裡,轉身走了出來。
雲霄飛車俯衝而下,遊客發出尖叫聲,細碎的水花噴濺在我臉上,搞不好還有人趁機吐了口水。
一路上,我走回家,身體好像輕飄飄的飄在路上,彷彿靈魂出竅的看著世界。
電話突然響起,鈴聲急促地迫使人要趕緊接起它。
來電的是我不知道的號碼。
我才剛接起電話的一瞬間。
那裡就傳來刺耳的女高音,像是在咒罵什麼似的。
但我的心已經飄到高高的地方去,像一顆氣球飛向天,我沒有聽懂她在說什麼。
她自顧自的罵著,沒有等待我的回應。
「他不在這裡。」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