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井底深處升起的焦躁感,隨著越發緊縮的手,如同一條大蛇盤繞而上,意圖將我當作飯後點心。
我沒有辦法動,只能直視前方所發生的一切,像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眼前的男女在純白的雲朵上,赤裸著,小水珠組成的雲霧包圍著他們,說話聲停止下來,房間的空氣像是突然被人抽成真空狀態,女子的嘴似乎在喊叫模糊不清的字句,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男子並沒有注意到,只是閉上眼睛,享受一切。
「妳看看,事情就是這麼發生的喔。」後方冰冷的聲音,以男子低沉的聲線說著。
「什麼?」我略略從唇間吐出不像聲音的空氣,以極度微弱的聲音說,像是從腹腔內發出的腹語。
「一切就像是隨著齒輪的運轉自然的發生,就跟世界萬物一樣,仔細的看,還會發現那是昇景的臉呢。」
「怎麼可能?我怎麼看都不像。」
「就像反覆在水面浮沉,永遠沒有真相,只有雲霧撥開之時。」她文不對題的說。
「妳太誇張了吧,什麼真相不真相的。」
「所能做的,只有等霧散去而已。」她說。
腳所站的地方漸漸變得雲朵般柔軟。
沒錯,我們都只能等霧散去而已,她輕聲的在我耳邊呢喃,像是迴繞不去的鬼魅之音。
房間裡頭的電視自動開啟,放送著介紹熱帶雨林的紀錄片,老舊的螢幕模糊不清,只剩下聲音是清晰的,不同的樹種一一站在攝影機前,被主持人介紹,像是森林的聯姻大會,由我們這方挑選,什麼是適合的,合的了胃口的。
我們都以為最適合自己的,從來沒出現,卻不知道長時間陪伴在身旁的人,就是最適合自己的人,好像每個人都懂的道理,輪到自己時卻逃不出漩渦,而不斷往下沉。
我們都是知道真相的,只是願不願意面對而已。
心中有個從草原上吹來像微風般微弱的聲音對我說。
我沒有望向你的眼睛
只是看著一旁枕頭的橫條紋
模糊的白
洗潔劑的味道
世界在晃動
叫我抱緊你
卻抓到一片虛無
比空氣更不如
有意無意的推開
緊繃的像弓
嘴裡吐出的隻字片語
都呢喃不清
眼淚遊走在身體間
不會如同愛撫
我哼出艾爾葛柏頓的歌曲--雲朵之上。
輕鬆的音調,像是羊群從山上奔馳下來。
鏡子的框架像是攝影機的邊框,而我是MV的導演,只等我一聲令下。
隨時撤換男女主角,隨時更改劇情,主導實驗性的小劇場。
有人輕輕拍了我的肩,是一個陌生的男子。
「我回來了。」他說,手上還提了早餐的袋子。
「你是誰啊?我又不認識你,況且我在等著看好戲呢。」
「電視嗎?我也覺得那部電影蠻好看的,等下一起看吧。」
「什麼電視,我說的明明是那裡。」我指向鏡子,卻只看見一隻指著我自己的手。
「哪裡啊?妳在說什麼?」他一臉狐疑的看著我說。
「剛剛明明在的。」
我走出去,看著床鋪,彷彿只要再看久一點,剛才的男女就會再次現身。
「什麼都沒有啊,是不是感冒啦,等下我帶妳去看醫生。」
他也跟著我走出來,被封住的入口敞開了,沒有被人敲碎的痕跡。
「不是,你到底是誰?」
「我是熊啊!妳忘記啦,昨天我們在居酒屋認識的,妳還因為我的名字嘲笑我好久,妳啊,宿醉很嚴重吧,來喝杯茶解解酒。」他提著兩大帶的塑膠袋,笑笑的對我說。微微凸起的肚子,像是和藹可親的熊。
「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唉……我最討厭妳們這種喝酒就忘事的女生了,每次都要解釋老半天,甚至有些還解釋不通,直接走人,女人啊,難搞。」他嘆口氣,邊坐在床上說。
「什麼意思妳們?說我難搞,你自己才難搞吧,某名奇妙跑出來,現在倒反過來說我了。」
「行……是我的錯,坐著吃東西吧,話別這麼多了。」
他拿出雙人份的三明治和豆漿,把其中一份遞給了我。
我咬下了第一口,卻有點反胃。
靈魂被一陣撕裂,裂開如黑洞般深邃的大洞,所有物質都往這裡吸附,像被誰拿走了什麼一樣。
兩腿間明顯的酸痛,嘴唇不明原因的腫痛。
我瞄著正在盯著電視看的稱為熊的男子。
他大口吞嚥三明治的模樣,像是飢餓已久的熊,貪婪地張開最大限度,網羅獵物。
我沒有任何印象,我連居酒屋長什麼樣子都不記得。
他穿著黑色短袖上衣,牛仔褲,眼睛並沒有看向我。
「我什麼都沒有做喔。」他一面喝著豆漿一面說,還因為嗆到而咳嗽了幾下,但不影響話語的真實性。
「嗯。」我說。
「昨天啊,我才親妳一下,妳就昏倒在床上,像是休克一樣喔,真的把我嚇死。」
「是嗎?」
「是啊,如果有什麼問題就直接跟我說吧,我在想妳是不是有親密關係過敏症。」
「什麼是親密關係過敏症?」
「我遇過的很多女生都有啊,因為對於親密關係的極度恐懼,身體自然產生一種激素,刺激腦部,進而引起全身的過敏反應。」
「有這種病?」我一臉狐疑的問。
「可以上網查查看啊,不然怎麼解釋妳的狀況,我是不會怪妳啊,因為妳自己也不知道吧。」
他從遙遠的地方走來,腳底下就是一望無際的深淵,我看著熊,就想到那樣的畫面。
電視上的畫面依舊是蓊鬱的森林,卻有隻模樣怪異的白鳥穿梭,過度肥大的腦袋,血紅色琉璃狀的眼眸,稀疏的羽毛,像是在混濁泥水裡打滾過般的骯髒,平常人絕不會想輕易靠近,只要看過一眼,就會像被詛咒,渾身都不對勁。
它發出淒厲的尖叫聲,像是一個女子,在深夜裡遇見神色詭異的男子,被突然襲擊。
「這隻鳥還真怪啊。」他厭惡地看著說。
「是啊。」我說。
那聲尖聲,轉動了空氣中隱形的齒輪,風開始流動。
「我送妳回去吧。」他說。
「我不想回去,我寧願在公園的長椅上過夜都不想回去。」我說。
「別這樣。」他試圖勸勸我。「這樣吧,我把你送回我們相遇的居酒屋,妳自己決定要不要回去吧。」
「好。」我以平平的聲音說。
「要把貓子帶回去嗎?」他舉起放在一旁的塑膠籠子,裡頭有茶色的小貓喵喵叫。
「貓子?什麼時候有貓子?貓子不是人嗎?」我驚訝的說。
「不是妳把貓子帶來的嗎?妳忘啦。」
「是嗎?」
「是啊。」他拍一拍籠子的頂部,貓子發出尖銳的叫聲,像是要衝破籠子,對我展開攻擊。
「我覺得啊,妳不必都覺得自己不好,其實跟有人喜歡酸,有人喜歡甜,有些人喜歡又酸又甜一樣,貓子不是不喜歡妳啊,只是牠還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啊?」
「可是我討厭牠啊,牠根本就不喜歡我,還要裝作沒什麼似的,討厭就說出來嘛。」
「有啊,牠表現出來了。」
貓子對我露出尖銳的牙齒,微微的露出牙齦,像我是曾欺負過牠的人,要咬我一口報仇般。
他把籠子交給了我,另外從口袋裡拿出一封信,信封泛黃,封口像被重複打開又再封起來般,觸摸的瞬間感覺到一股濕氣,像是摸到長在潮間帶的青苔般詭異,紙上還有像沙子的粗粗的黑色顆粒。
「昇景要我給妳的。」他說。
「你也認識昇景?」
「是啊,我跟他認識很久了,他常常跟我說妳的事,你們一起做過什麼事我大概都知道啊,當然不知道細節啦,細節他是從來不會說的,你們吵架的時候他也常常找我出去喝酒呢。」
「是這樣啊。」
「是啊,所以啊,別在逃了。」他溫柔地輕聲說,像對待一隻濕淋淋的小貓。
我打開信封,信紙被水浸泡過般,在邊緣的地方有泛黃的水漬,輕輕的飄來海的氣味。
給貝琦:
很開心能夠把信交與妳,在妳看見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到美和去了吧,請不要來找我,縱使妳知道那裡是哪裡。
海的這端清澈、透明是妳最喜歡的樣子,過了這麼久的時間,妳還好嗎?我把貓子留給妳,想留給妳我們最後的回憶,我不知道怎麼說妳才會諒解我,只好透過信的方式。
人本來就是自己一個人來,自己一個人走的,所以不要擔心我一個人。在這個世界當中,有太多繁雜的事物遮蔽了眼睛。海浪可以把我們吞噬或把我們引領到另一個方向,但其實重要的不是海浪,而是妳啊!貝琦,海流怎麼走那是海流的事,太陽怎麼運行那是太陽的事,妳又怎麼能夠,想代替海流或太陽呢?那些擁有徵兆的東西充其量不過是徵兆而已,又怎麼能代表真相呢?
說到這裡,我不知道妳能不能懂,我們曾經歷過的事物都粉碎在一起,沒有辦法分清。
PS.請別為難熊吧!
他這樣寫道。
「我以為他再也不會出現了呢。」我對熊說。
「是啊,他是再也不會出現了吧,現在妳看到的有只有信而已。」
他指了指信,那紙脆弱地好像只要輕輕一彈就會破,像書法專用的宣紙。
昇景的字跡凌亂,幾滴墨水落在停筆的地方,感覺上像想了很久才寫出來這些。
「沒有,貓子就代表他啊。」我看著那籠子對熊說。
「不是吧,他上面不都說了嗎?他說他把貓子留給妳,當作我們的回憶,不是當作他啊。」
「有什麼差嗎?」
「有啊,貓總不會變成人,人也不可能變成貓,這像是只有在夢裡存在的事情吧,總而言之,貓子不可能是代表昇景的意思。」
「可是,我就是想要牠代表昇景啊,你又管的著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說,養著不就會天天見面嗎?天天見面的話,就會一樣想著,就像別人不是都說,分手以後要把對方的東西收起來或丟掉,是一樣的意思啊。」
「可是我們又沒有分手。」我說。
「是沒錯,沒有在一起,哪來的分手,不過剛剛我說的話,其實跟分手沒有什麼關係。」
「那跟什麼有關係?」
「妳真是夠了啊。」
窗外來了一隻模樣怪異的大鳥,就跟電視上看到的一模一樣,過度肥大的腦袋,血紅色琉璃狀的眼眸,稀疏骯髒的羽毛。
像電視裡那樣難聽的尖叫著。
「走開。」熊一面對牠揮手一面說。
我穿起衣服,綠色的纖維,像有無數隻藤蔓攀附在我身上,從手指尖像蟲子般蠕動至我的手臂。
「好噁心。」我說。
鳥沒有飛走,牠只是盯著我看,透過玻璃,透過空氣,牠鮮黃色的鳥嘴微微的抿著,眼神輕視的看著我,彷彿我是隻趴在地上讓人厭惡的蟲。
「不是的,我不是蟲。」我對牠說。
「妳在跟誰說話?」熊說。
「沒有。」
我不想告訴他,我看到了什麼。
回到醫院裡,遇見熊和收到那封信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躺在床上,一切都鬆散開來,原先輕飄飄的骨頭和氣息也都沉澱。
眼前的事物變得模糊不清,再多的雨水似乎都沖不走那片薄膜。
我累了。我對自己說。
謊言啊,謠言啊,欺騙啊,類似的語言,都聽累了,也說的累了。
真的假的也不再重要了。
那如夢似幻的影像,老實說,我也都不再在乎了,他們要怎麼說,就怎麼去說吧。
那些細碎的風的語言,在背後窸窸窣窣地響著,想聽清楚,卻又被隔絕在外,令人煩躁的白色噪音。
電視的主播以字正腔圓的口音,報導新聞快報。
今日警方在美和鎮的海邊,發現兩具浮屍,五官皆以被海水泡爛,無法辨識,若有失蹤的親友,請至美和派出所備案。
我望著天花板,雪白的毫無瑕疵,我知道那裡有一片海,潔白的沒有任何名字。